2011-02-25

重回舊地

一個多星期前,重新踏在那火車站的地上。對比一年半 前那第一口氣,少了分興奮。也許,是因為這兒於我而言不再是一個新地方;那天離開,好像已看到回來的日 子。或許,是因為這次重回不再是輕鬆的旅遊,而是要在這兒帶點東西走。感謝文耀兄數天的照顧和包容,早餐、電話卡、經濟的飯店、極毒之地......

來 到不久,便忙著改裝新居、住址登記、開銀行戶口。縱然煩瑣,卻充滿著喜悅。在宜家覓到便宜貨、在住址登記取得001號籌、在Alexander Platz等銀行開門遇上一生中第一次的飄雪。當雪打在面上,感受著那一點點的溫度轉化,飄雪溶成水點。廣場上的飄雪,不像雨點直線下著,而是自由地飄 著。漫天飄雪正是眼前美景。

這一個多星期,其中花得最多的便是在車站、在車上。我的宿舍地理位置與伯宿無異,要乘十分鐘巴 士才到鐵路站,而巴士的班次下午是十分鐘一班,早上和晚上便 和中大校巴那樣......二十分鐘一班。試過好幾次,我已是準時到巴士站,但也要等二十分鐘,我想巴士早我少許到了巴士站。不過,這二十分鐘又不是那麼 久,搓著雙手、看著旁人抽菸,不久巴士便到了。有一次,我又是準時到,一位剛下班的中東人士問到,「巴士走了嗎?」。我猜,應該未到吧。結果,我們又聊了 二十分鐘,他談到原來我居住的地方有不少百萬富翁,又說我的租金很便宜了,在市中心要三百多歐羅一個月,此時我腦海是Yolanda她曾對我說過,「荃灣的租金要七千多 元。」

在火車上,有不少乘客也是沉醉著書海中,那景象不難想像,只需要將港鐵內的iPhone變為書本就是了。有一天,我 手執兩個大藍色宜家袋及一個晾衣架狼狽 地上車。登車不久,一本紅色的小書吸引了我的目光,那紅色,那尺寸相當熟識,正是我也擁有的Kant 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。想不到我只敢或只能在書桌上平心靜氣時翻開的書(當然是黑色的英語譯本),竟然會在火車上見到。倒車後向他搭訕,原來他不是哲學系學 生,而是宗教研究系的,同樣是自由大學,不知四月在自由大學的校園會否重遇他呢?又有一次,我在無聊地看看零錢包的硬幣背面,看是哪個歐盟國的出品。旁邊 的老人向我搭訕,他向我說到這些硬幣背後表示了不同國家,接著便聊了起來。可惜,我的德語不太靈光,也談不到很深入,但老人很有耐性配合著肢體試著使我明 白,原來他問我來到後有否看過雪?那時我還未看到那場飄雪,想不到數天後,便有機會見到。

說到最意想不到的相遇,也可說 是Bruce了。記得和他的相識是看標局的《無休止者》後加了他的面書,再在舞蹈手扎看到相關之舞評發了一份電子掃瞄給身在 美國的他,及後在他的博客中發現原來他那陣子到了歐洲,而和我同一天抵達柏林。第二天便相約了共膳,在火車站月台上第一次的見面,一點也不覺得陌生。在文 耀兄介紹的德國餐館中,他和他朋友們分享著海外舞團的厲害,聽得我多麼想看這個週末Sasha Waltz的演出。在Bruce離開柏林前的一天,和他漫遊Postdamer Platz,算是沾到了丁點兒柏林影展的熱鬧。之後,便和他到了Neue Nationalgalerie。剛巧碰著還有一小時便閉館,不用入場費便可以匆匆瞄瞄一些當代藝術品。那些顏色的運用、拼貼的構圖都與博物館島上的極為 不同。尤其那些戰前戰後的作品,使觀者心中也為著這民族的歷史稍稍一沉。晚餐和Bruce到了那意大利餐館(也是文耀兄的好介紹),那夜的對談,實在不相 信我倆只是第二次見面。筵盡酌乾,巴士站的擁抱後,相信下次見面會是半年後在香港了。

近幾天也是待在宿中,主要也是寫未 寫完的稿子,溫習下周一的德語分班試,與及休息。既然在宿中度過,自然要面對食的問題。由於未到亞洲超市買米,所以這幾 天也是麵包塗牛油、果醬或nutella,與意大利麵配以肉醬、茄醬或蒜蓉汁,加上白腸、西蘭花、磨菇或土豆。不過,在宿中懶洋洋的感覺實在要快點扭轉, 要不然時間就在指縫間流走了。

星期四的晚上,難免想起上Chloe的舞蹈課。周二晚,到了Bruce提及的 marameo,挑戰難度嘗試了一課Mittelstufe (intermediate)的現代舞課。熱身後是swing的練習,這個對我還是可以的。緊接的footwork的練習,便顯出了我下半身的不足,尤其 是那半拍的pointe再半拍Passéparallel之後到turn out半拍pointe再半拍Passé,可謂將我擊潰了。這個只是前奏,travel的練習Chassé還是能掌握,但三次三個八拍的動作travel studio的另一邊時,便要立刻做左邊,mind&body的協調出現了大堵塞。Chassé過後,做一些腹部的訓練,當我以為自己還可以應 付時,老師展示的練習試了三下左右,便發覺自己原來很久沒集中訓練腹部的力量了。當我回過氣來,便是另一個travel的練習,當我的腦袋還在處理那很快 mark了的舞步,老師便要求我們跳了,當然我是跳得一團糟的。travel到另一邊時,便是要自動轉化為左邊,而我自然也是一團糟。經過了這些,課堂已 餘十五分鐘左右。老師便說有一個組合其他同學已學了六個星期,所以叫我和另一位新同學在旁看看。音樂響起,那些舊同學便跳出那組合。那組合真的是很有感染 力,水平、節奏的變化沒讓跳的和看的喘息過來。看了六七次後,我嘗試在旁粗粗地跟著舊同學自己排一排,就只是粗粗排一排,我也有點氣喘了。這樣便完結了我 第一課歐洲上的九十分鐘舞蹈課,而第二天我的身體很久也沒那麼酸(40公斤行李的旅程及搬屋,也只是肩和腿微酸)。我想當我能跟得上這班的程度,我的下半身 及左右身體的轉化及協調應表示有所進步了。

不過,這課應該不會有JAM的部分,應會要再找一些JAM workshop。始終,我對自己的身體還未了解,要發掘多點。看來今夜他們JAM得很精彩,腦海中浮現過去JAM的片段,和Joe ContactImprov,和麥雞呼吸的JAM,和Jay抽身看大家的JAM,和Louis/Priscilla/Billy圖書館的JAM2010 總結的JAM,和KarsonJellyfish炸魚JAM......也閃現出七個月後大家用身體感受大家的努力和成長的再JAM...

寫於柏林Haus3-Zimmer014

2011.2.24

2011-02-16

回歸自身 《影子與我》 《泥塵》 

每年2、3 月,香港藝術愛好者總會歡騰雀躍。因為這是不少海外藝術家或藝團雲集香江的日子。不過,觀眾的目光聚焦在這些舶來品時,其實也有着我們本地藝術家的心血結晶——縱然每年藝術節只有少數本地節目。今年藝術節共有六個舞蹈表演,除了在香港票房較有保證的芭蕾舞外,還有兩個現代舞節目:有已故「現代舞蹈劇場(Dance Theater)無冕皇后」翩娜.包殊(Pina Bausch)八十年代的作品《康乃馨》;已是第三屆的「亞太舞蹈平台」,讓觀眾一睹新晉之作。在舞蹈平台的五位新晉中,其中兩位是本地舞者李思颺(Justyne)及郭曉靈(Elaine)。筆者於去年看過兩位舞者各自編了的兩個舞作,留下深刻印象。這次藉着與她們的訪談,讓讀者更深入了解她們在「亞太舞蹈平台」中的作品。

《影子與我》:與容格對話

Justyne 的《影子與我》概念緣起於對影子的模仿,然後通過由影演化為人的過程,呈現不同身體部位能動的可能性。Justyne 在作品中引用容格(Carl Gustav Jung)的理論,深化了《影子與我》的深度。Justyne 表示,影子(Shadow)乃容格學說的重要概念。在 容格的學說中,Self是完整的精神狀態,但在現實中,基於成長過程中的經驗會構成對外的Ego,而一些因個人歷史或創傷被埋在潛意識或夢中的一些精神狀 態,便是Justyne 與容格的契合點─影子。另一方面,Justyne 一直對占星學有興趣: 「占星學是一個完整的系統。我們多數人也會知代表其基本性格的太陽星座。不過,每人還有上升星座及月亮星座,這兩種星座就如容格的理論,分別代表Ego 與Shadow 的性格。」這個契合點使Justyne 更有興趣將這概念化為其動作意念,呈現Shadow 與Ego 的關係。

《影子與我》的服裝以前白後黑象徵Ego 與Shadow 兩個身份,因此觀眾會見到不少反轉(Flip)的動作。這可能使讀者聯想到常在電視節目中所見到的「雌雄同體」演出(即一人以左右半身分飾雄與雌)。《影子與我》當然有與「雌雄同體」近似之處,即一個身體分飾兩個不同的性格;但我們身體左右對稱,而非前後對稱,使Justyne 以「前後」而非「左右」分開兩個角色使動作的呈現更具挑戰性。筆 者在看過Justyne 的綵排後,發現除了Justyne在舞動身體時,要刻意提醒自己前後的顛覆,觀眾亦要放下既有的前後觀念,否則會覺得演出有欠說服力。作品中 Justyne 以肢體呈現Shadow 與Ego 間拉扯與互補不足的關係,結尾的概念源自容格的夢。這夢象徵着容格「真我實現」(Self-Actualization)的概念。

談到「影子」,或會好奇燈光設計在這個作品中扮演什麼角色。有趣是Justyn e 身上本來就有「影子」,使燈光、影子及燈光所產生的影三者的關係會變得既複雜又有趣。Justyne 在訪問中分享這次編獨舞的經驗猶如走進迷宮,縱有碰壁的時候,但又因碰壁的體驗,成就了下一次的解惑;每天所發生的,都成就着2 月尾的《影子與我》。希望演出時, 經Justyne 琢磨的動作、服裝的黑白分明等,能助觀眾放下既有思考框架,詰問自身的Ego 與Shadow。

《泥塵》:剝落與更新

《泥塵》乃重演Elaine 在2010年5月《六翻自己系列──六人獨舞》的作品。追溯此作的起點,源於在生命旅程中,時間的流逝印證着我們的經驗,亦因着這些經驗,使我之為我。《泥塵》最特別之 處莫過於塗在Elaine 全身的礦物泥。當這些礦物泥遇上身體的舞動時,反應十分簡單,先裂後跌。正因礦物泥是如此直接地反應動作,使Elaine 在時間、呼吸也要加以控制,例如在舞作的前半段,她希望能做到只以下半身講話。之所以選擇下半身,是因為Elaine 認為在面對生命的選擇,往往我們走的每一步,也正在「破」。Elaine 欲藉腳踏出的同時,泥裂後跌的狀態呈現這個意境。在空間運用上,她利用燈光的配合營造出一條路,就如我們生命的時間線。每走一步,也留下了泥的痕迹。當這些礦物泥跌下,意味着老去的剝落,同時亦因剝落而得到更新,《泥塵》正是表達着這兩種狀態的拉鋸與相承。作品的末段焦點會集中在舞者的面部表情。因為我們獨特的臉孔,是路途中獨特的經驗而留下的痕迹。

Elaine 表示5 月第一次將礦物泥塗上身後,等待其乾的十餘分鐘裏內心受到的衝擊。她為了不讓泥在上台前裂掉,身體不能動彈。理性縱然如此吩咐身體,但身上的痕癢與想動的衝動,與理性交戰,身邊人的冷言冷語,甚至要誘她發笑。Elaine 的思想就像被這層泥完全困住,那種孤立無助的感覺在這十餘分鐘內被放大,身體經歷着由累到麻,從冰冷到無感覺的過程。觀看《泥塵》時,若能代入 Elaine在台上的位置,以第一身去感受那種孤立的被看,或有更深刻的體會。

《泥塵》就如一幅畫作,着重意境的呈現,而非什麼至理的說明。觀眾看到泥落下時,是淒美或是更新,則看各人如何去解讀。不同的聯想,使觀眾感受時空的穿梭,遊於剝落的老人家與更新的胚胎。

亞太舞蹈平台
日期 2011 年2 月25 至27 日
地點 葵青劇院黑盒劇場
詳情 http://www.hk.artsfestival.org/en/prog/31/

馮顯峰

原刊香港:《信報》(Hong Kong Economic Journal) 2011年2月16日 p.40
Photo Credit: Dominic Wong (上); Jesse Clockwork (下)

2011-02-02

《日夜沫了》與《糸緣》


身 處一個講求效率的城市,身邊的人與事也急速流變,許多事情也捉不緊、留不住。在這環境當中,引發了黃靜婷的《日夜沫了》。在這個繁鬧都市裏,要尋一個空 間,靜下來聆聽心中的聲音並不容易,劇場也許是其中一地。筆者2010年9月10及11日於香港文化中心劇場觀了黃靜婷舞蹈劇場《日夜沫了》,泡影般的生 活難得靜了下來,感受黃呈現的城市。這次黃只編而沒跳,舞者為許俊傑、梁芷茵、馬師雅及劉天明。
進入劇場已看見那六米高九格的銀色鋁架(Scaffold)布景,加上劇場內寒冷的溫度,使筆者坐下時,恍如進入了冷漠且具壓迫感的劇場小城。在葉卓棠現場彈奏的鋼琴音下逐一出場,躺在大布景之下。此乃〈夜半〉的小城,大部分人也睡了,街上只剩下零散的行人……
〈城 內日出〉,在緩慢的音樂和淡淡的燈光下,舞者慢慢往上爬,每人佔著一格。此時左右傳著車聲,其中夾雜雨聲,舞者因著雨聲而變得不安,向著鋁架猛撞,令巨大 的布景搖晃起來,眼前畫面變得不穩定。緊接著的是一連串的日常生活。觀眾猶如透視了大廈外牆,目見同一大廈,不同單位,同一行為。除了劉緩慢地起床、沉著 做瑜伽外,其餘三位舞者也在匆忙梳洗更衣。不久,劉好像也被這急促的節奏感染了,停了瑜伽動作,也匆忙地梳洗更衣。各人出門進入「升降機」,到街上買早 餐,乘搭巴士地鐵。舞者們不斷的擦身而過,即使有身體的接觸,但人人也對這重覆的生活變得麻木,冷淡地對街身邊的人與事。
〈大 舞臺〉,許、梁、馬攜著一袋袋的東西各自回到屬於他們的一格。當回到他們的私人角落,便露出他們各自的癖好。馬是購物狂,以戰利品為一人型模型裝扮;梁則 迫自己纖體,更痴狂的與吹氣公仔一起以各種方法瘦身,務求達至吹氣公仔的完美身型比例;許有收集內褲的癖好,他有其他一條穿在褲外,再把數十條塞進那身前 的內褲內。再披上一「斗蓬」如同超人,帶有幾分自戀氣息。三位舞者扭著肢體、藉著鋁架做出反地心吸力的動作,彩色的燈光不斷閃爍,加上強勁的音樂,予人一 種迷幻感覺。舞者完全沉醉在自己的私人世界。狂歡過後,三人收殘局回到現實,恍如甚麼也沒發手生一般,又是前一幕的日常生活。不過這次加插了舞蹈,三人的 舞蹈。縱沒有彼此承托的動作,但三人跳出近似的舞步,使三人在疏離中又帶著共通點。在三人逐一離開舞台的同時,劉一人的將三格的物品集於一格。縱劉並沒有 奇怪的癖好,但眾人離開獨留在那狹窄的一格內,使觀眾更感劉的孤寂。
〈蘋 果〉,在葉現場琴音下馬和梁同步在鋁架後平排地爬上最高一層,在白燈的映照下互相微笑,充滿童真。當二人到了頂層時,一個蘋果從天吊下。開始時二人輪流嘗 試把蘋果摘下,但蘋果鐘擺式地搖晃。終於藉著二人合力把蘋果停下來,時間也為二人凝住了.配合著身體的舞動,你咬著我吃一口,我咬著你吃一口,Give and take,既是舞蹈講求的元素,人與人相處亦然。不過,吃到一半,梁咬著蘋果離開了,馬因著失去精神伙伴而開始精神緊張。馬不知從哪取出另一個蘋果,以為 嬰孩掃風的方式不停地拍打蘋果,拍打聲夾著間斷地從左右傳來的音樂,使氣氛變得驚慄不安。馬從高樓望下,此時許和劉眼睛反白,以痙攣扭曲的肢體「交流」 著。到底這是精神病人觀到的世界,還是根本我們的城市就是充滿著這種空洞的交流?隨著馬拍蘋果聲與葉琴音的加快,一切淹沒在黑暗之中。
〈大 龍鳳〉,舞臺由整座大廈縮回一格,四位舞者就如一家四口在那蝸居打掃,許在台左推出黑箱,將台上雜物全收進其內,再把梳化置於其上。筆者還在思索梳化的作 用,舞者便逐一擠了上去,表面上是爭電視的不和諧,但在這狹窄的空間中,四位舞者互相給予對方平台(Platform)借力與支撐,卻是另一種親密的和 諧。一輪你爭我奪後,眾人逐漸離開,剩下如母親角色的梁。大龍鳳後,播出搖籃曲式的「花樣的年華」,使整個畫面回復孤獨與冷清。當梁慢慢被移離舞台時, 〈蘋果〉中的馬如同鬼魅般出現,使人不寒而慄。馬依舊地拍打著蘋果,把鋁架中的花布逐一拉下。
〈城內入夜〉,拉下花布的鋁 架如同放下窗簾的大廈。觀眾與舞者們縱然只多了一塊花布隔開,但已使觀眾與舞者們的疏遠了。燈光從鋁架後分別地照在其中六格的花布上,造出剪影效果。舞者 走近與走離燈光,使布上的影子時大時小,加上迴響的音樂,使觀眾有著眩幻的感覺,同時又甚具電影鏡頭推近拉遠之效。拉下窗簾,每人又回到自己的內心世界, 與〈大舞臺〉一幕似有呼應。影子是玩弄、掙扎、逃走……例如:舞者的影子在一雙手影之中掙扎地舞著,意圖擺脫掌權者的操控、外在的壓迫,在無助、孤單的情 況,只能發出無聲的吼叫。當舞者不斷往虛幻的內心黑暗處挖掘時,〈蘋果〉中的馬又走了出來,無神的目光,繼續拍著蘋果。忽然手中蘋果、絲巾跌下,劇場立時 漆黑一片,觀眾恍如隨同物之跌墮,跌進另一空間。
〈童 夢〉,燈再次亮起,眼前畫面以黑色為主調,加上鋁架佈景,冰冷非常。馬和梁分別在九宮格的左右下角,台前(downstage)放著三盒白飯。身穿黑衣的 馬和梁在叮叮聲的音效下,就如聽到主人敲響食飯鐘的狗隻,沒有用手的輔助,以身體蠕動至台前的飯盒,把頭塞進飯裏。吃飯的過程,雪白的飯粒黏上舞者的黑衣 和烏髮形成顏色上的對比。吃著吃著,馬和梁互相對望。這時二人的眼神已不如〈蘋果〉一幕般的純真,而是捕獵者遇上競爭者的敵視眼神。二人不再吃飯盒裏的 飯,而是對方身上黏著的。扭曲的身體,咬噬及拉扯的動作呈現了如動物的弱肉強食世界。接著二人爬回自己的一格做出梳洗的動作,然後又睡了。此時,發現原來 底層中間一格還有一位舞者躺著,是許。又是叮叮聲的音效,三人醒來又鬥快往飯盒「爬」,再把頭塞進飯中。馬和梁沒有再動,只有許一人慢慢吃著。許的目光掃 視觀眾,背景音樂的結他聲中傳出嬰兒的牙牙話語,許慢慢站立,像小孩子慢慢長大;但又同時扭曲著的身體,如同人性與動物性的角力。許像被無形之手拉開四 肢,接著是一連串為工作的動作:打字、打電話、蠟頭……在蹲下綁上鞋帶後,許也將頭塞像飯裏,童夢不再。
〈沫了〉,眼前三位把頭塞 進飯盒的舞者,配以葉的現場琴音、劇場寒冷的溫度,整個窒息的畫面予人灰沉的心情。此時燈光轉為了溫暖的黃色,劉從台左四肢撐地爬進,一人的加入,其他三 位如夢初醒地離開了那飯盒,不斷掃走身上的飯粒,像欲把〈童夢〉一幕醜陋的本性抹去。琴聲不斷放大、加快,舞者們掃撥的動作亦隨之加快,燈漸漸熄滅,整個 劇場漆黑一片,只餘下零丁的琴音。
赤子心中情──《糸緣》
CCDC舞蹈 中心自2006年便主辦《真演出》系列,讓不少編舞者提供實驗平台,而香港舞蹈聯盟亦於2010年成為合作夥伴。2011年《真演出》系列的第一個節目名 為《糸緣》,筆者得知其編舞者仍是現就讀演藝學院舞蹈學院的學生(聞說《真演出》系列之前的編舞者大都是職業編舞或剛從演藝學院畢業),因而冒名而看了 2011年1月9日的演出。
一進小劇場,牆上的紅玫瑰投影似乎是要觀眾準備心情進入浪漫的情愛世界。觀眾並不是圍著舞台 坐,而是在舞台的正中央的盒子上。筆者思索著編舞會如何使觀眾看到身後180度的舞蹈呢?〈逐‧弦〉,五位女舞者與一位男舞者圍著觀眾跑著,互相追逐,期 間配以一些舞蹈動作,舞台好比現實中我們與無數人擦肩而過的畫面。〈幾‧轉〉的音樂用上了The Corrs的 “What Can I Do?” 使劇場的氣氛立時充滿愉悅,舞蹈亦多了雙人舞和三人舞,使剛才一個個獨立而行的舞者連起來了。〈抱‧眷〉一幕如其名字,多了擁抱與托舉動作,令人與人除了 連起來,更變得親密,多了份信任。筆者發現編舞除了同一套舞蹈動作,在不同方位重覆地做外,亦利用了小劇場本為排練室,有鏡子的特點。當舞者舞到觀眾身 後,觀眾不用180度扭動身體,只需看牆上的鏡子,便能看到身後的舞蹈。
三段舞過後,編舞十分有心思地由舞者向每位觀眾送 上一朵紙玫瑰,讓觀眾感受每段愛情中收到紅玫瑰的甜蜜。當每人手上也有玫瑰時,舞者拖著一位位觀眾走出劇場,想不到原來下一幕的舞台是劇場外的空間,而觀 眾站在樓梯從高俯視舞者。此時一位女舞者坐在椅子上,不再是身穿白色舞衣,而是換了黑色,似乎已向觀眾預告接下來的哀傷。
〈幾‧ 斷〉,女舞者啜泣著,繼而拖著自己沉重的身軀走上樓梯,期間跌下(fall)的動作將那說不出的鬱悶傳到觀眾心中。她把樓梯黏著紙玫瑰擲向伏在樓梯底的女 舞者後,便向她衝去。二人做出拉扯、抗衡的動作,意味著愛情中的不和,甚至分手……觀眾再次進入小劇場,中間的盒子已被推到後方,同一個地方,經歷一輪的 掙扎,回來時已是兩個模樣。〈抱‧倦〉一幕,編舞巧妙地運用了柱子,使它不再是障礙,而是擔當將舞台分出層次的角色。及後,六位舞者在澎湃的音樂下跌出群 舞,肢體均是角、直、斷的感覺,這群年輕舞者放出的力量實在驚人。那澎湃的音樂是久石讓The End of the World的第一章Collapse(倒塌),此曲為久石讓2007年造訪紐約看到911遺跡前人們的悲傷與祈禱後而作的,是以不安與混沌為主題的作品。 年輕舞者在接近把體內的力量耗盡後,再用上Muse的搖滾樂,成為整作的「錯子」。之前一體的音樂與舞蹈,此時因為聲量與聲奏太強的音樂,而舞者亦無力支 撐那音樂,使樂與舞變得分離而獨立,達不到整體的效果(Ensemble),音樂變成吵耳的聲音,舞蹈變成一堆動作。
Deus ex machina
終 章往往可是編舞很難的課題。一來,此部分的排練與構思有時比較趕,二來,編舞要將之前的數十分鐘的感染不致毀於一旦。黃的《日夜沫了》最後以劉的加入,嘗 試轉化灰沉為希望,是一個可行的選擇。可惜,〈大舞臺〉與〈城內入夜〉顯露的人心深處;〈蘋果〉與〈城內入夜〉中,馬精神病人的演出使劇場的氣氛幽深了起 來;〈蘋果〉與〈童夢〉中純潔與咬噬的對比,數幕的累積並不容易轉化。就如尼采的悲劇理論中提到,悲劇對人所起的淨化作用在其荒謬感與激越感。當希臘三大 悲劇大師的歐里庇得斯在悲劇中將神吊進台上(Deus ex machina),替悲劇人物解惑,亦間接使悲劇於觀眾的力量,在他的手中衰亡。筆者在想,若許將頭再塞進飯中,此時鋁架的中間一格放著一盒飯,將以一射 燈使它成為焦點,葉以鋼琴彈出叮叮聲,便把台燈慢慢熄掉。這樣,既利用到鋁架佈景獨有的高而冰冷的感覺,亦為舞作留白,讓觀眾自我詰問。
總 括而言,在編舞概念上,黃的《日夜沫了》顯出舞蹈不只是肢體的舞動,而是與世界直接相連,讓觀眾反思城市空間對人的影響;顏的《糸綠》展示現代舞作為感動 人的藝術,與觀眾分享了他赤子心內的愛情觀。另外兩位編舞者均發揮了空間的可能性。黃利用了鋁架的高度,令舞台的空間分出不同層次;以規則的方格,與舞者 扭曲的肢體形成對比。顏利用了鏡子,解決了觀眾的視域限制;以劇場外的環境,使觀眾不只困在盒子裏,樓梯上的俯視亦讓觀眾的視點有了意外的驚喜;將柱子化 為舞台的分線,讓編舞視覺上更顯深度。顏在空間的處理得不錯之餘,不妨更善用服裝及道具的象徵意義。就如黃在《日夜沫了》中所用的蘋果及白飯。顏的舞作既 名《糸緣》,使人有線的聯想。顏可以在其編舞加入「線」的元素,或加以利用男舞者身上那紅絹,使一些虛的意念實體化,與觀眾分享。
(筆者按《日夜沫了》演前文章:http://hffung.blogspot.com/2010/09/blog-post.html
馮顯峰
原刊香港:《舞蹈手扎》(Dance Journal/HK) 十三輯,第一期 (Feb 2011)
Photo Credit: 陳立怡 (上一、上二); Seeforpig Kwok (上三、下三);Landal Kam (下一、下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