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-12-23

觀河.聽河


「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」──赫拉克利特


幼發拉底河、底格里斯河、尼羅河、恆河、黃河,五河孕育了四大文明古國。無疑,河為人類文明之母;然而,都市人還能觀其態、聽其聲嗎?11月初,台灣無垢舞蹈劇場在葵青劇院演出《觀》。與其說是看了一場演出,倒不如說參與了一場河的祭典,更為妥當。

林麗珍用15年編作了三部大型作品——《醮》(1995)、《花神祭》(2000) 與《觀》(2009),稱之為「天、地、人三部曲」。這孕育了9年的《觀》,乃關於鷹族的寓言。話說河流穿越山峰之間,兩山分別住著鷹族兩兄弟——Yaki與Samo。他們要世世代代無私地守護這河,但貪婪心作祟,兄弟產生衝突忘記誓言,萬籟俱寂的死亡隨著私慾而來。林以白鳥的角色象徵河的靈魂,將河具象化。女舞者全身塗得雪白,頭上冠羽是從廣西帶回來的「侗族百褶裙」,爪是套上指甲套的指頭。林麗珍亦向老靈魂致謝,因為在《觀》中,不但是舞者在跳,老靈魂藉著服裝道具也一起跳。《觀》,涵蘊著人類的文明。

沉緩之美

祭典隨著舞台兩側的樂器敲奏開始,舞台的白布象徵河流,劇場的一切也發生在河上。行者慢慢撿起河上的黑卵石,白鳥以新娘出嫁的姿態徐徐地在白布上緩行。白鳥與Yaki河上的邂逅,發展到有私的愛慾交纏。誓言破,白鳥逝。由始至此,台上所有舞者也是緩緩地在台上行。舞者弓背走的每一步,使重心根植在地;再慢慢地提腳走下一步,將植根的重心提起、轉移,再根植。這體現了林麗珍「空緩美學」的身╱心法—「靜,定,鬆,沉,緩,勁」。沉緩而行,使舞者身體因靜而鬆,便容得下無限的可能性。同時,舞者因沉緩而更專注身心的變化,使微小的身心瞬間放大。有別於止息,沉緩是有生命的。面對著沉緩,觀眾只能用專注回應,心神凝聚在台上緩動的一點。白鳥與Yaki纏綿時、步向死亡時,鷹爪微小的抖動,也發自身心的最深處。觀眾如此的全神貫注,他們的觀便更敏銳,感更深刻,讓微抖化成內心的悸動、死前抽搐的慄動。

慾望的爆發

白鳥死後,〈渡鏡〉一幕是Yaki與Samo因慾而相鬥,發出如野獸般的嘶吼。二人的上身以盤骨為圓心轉動,在空間轉動畫圓,揮動手上的長矛,而他們冠上的平劇翎子因二人上身的盤繞,鞭打著周遭的空氣分子。〈渡鏡〉之前的沉緩就如漩渦,把觀眾的三魂六魄全然吸進舞台這無底的黑洞。現在Yaki與Samo的叫喊就如超新星爆炸,隨著上身的盤繞,將源源不絕的能量如漣漪般往外擴散,衝擊觀眾的心靈。抽空了的心神受到猛烈的衝擊,換來的是無力感。Yaki與Samo慾念,如同無情的烈焰燒毀了一切。

萬物俱疲,萬籟俱寂。白布卻再鋪在台中的縱線,行者又緩行,把黑卵石放回河上。萬象又回到初始的模樣。透支的觀眾如同做了一場夢。《心經》的一字一句與老靈魂在劇院的空中飄盪著。筆者隨著鑼聲,帶著如夢幻泡影的經驗不情願地走出劇院。淨化了的心靈,又要一步一步回到繁華的俗世。

都市人失落的河

在德國作家赫曼.赫塞的《流浪者之歌》中,當主角Siddhartha沉淪在慾望的俗世,他站在河邊,向著死亡時,河在他心中傳來:「Om」(德文原文Om,乃佛經和印度教經常出現的字─唵。蘇念秋將之譯作「奧」)。Siddhartha從河中聽出哀樂之聲、善惡之聲、嘲嘆之聲……然而,當以統一整體聽河聲,「自我」攝入統一裡。從「自我」解脫的人們隨之而然感受著融入「自然」,物我兩忘的境界,享受無比的寧靜。那統一萬籟的聲便是「Om」, 解作「完善」。

Siddhartha從河學會了:等待、保持耐心、聽。河無處不在。縱非活於山間,但只要仰首細望,本來就有一條銀白色的天河。可是,都市人「文明」建設的光卻污染了她,使之陷入幽昧。林麗珍如是說:「快速,卻失了珍貴。慢,都看到了,細節,放大了。」急速,使人內心沒有空間,快得無暇凝聚心神。《觀》中的慢,能使我們觀到身邊的細節,聽到「河」的聲音,放下自我,感受物我兩忘的狀態。 


■文:馮顯峰

原刊香港:《文匯報》 2011年12月23日 C4

2011-12-11

歸於自然的身體──雲門2《5 PART 舞》

「雲門舞集2」(簡稱「雲門2」)自1999年成立以來,首次離開寶島香港,有幸成了他們的落腳點。1079日,「雲門2」在香港文化中心劇場上演了《5PART舞》--四位編舞家分別編了五個短篇作品,當中最觸動筆者的是布拉瑞揚帕格勒法的〈出遊〉。布拉的名字和樣子都不像漢人,他是台灣排灣族的原住民,自小已赤腳在山間起舞。也許正因如此,他對自然的觸覺比其他人更為敏銳。

彌留般的〈出遊〉

〈出遊〉並沒有繁複的結構,但已足以扣人心弦。楊淩凱尾隨兩名擦地的黑衣男舞者從台左出場。她身穿一條白色薄紗連身裙,像遊魂般在舞台上飄舞。台上的空間,於她而言,似是熟悉,卻又夾雜著陌生的感覺。其後,另外兩名黑衣女舞者替穿、脫、再穿上、又脫下了千式百樣的時裝。畫面如同死前一刻的彌留狀態,一生的畫面來一次快速重現。也許,一直是活在這些華麗衣裳之下。然而,有時華衣卻成了她的鐵籠。當走著,那紅裙和其他服裝的彈性成了拉扯著她的張力;而她的動作通過肢體的延緩 (suspend),凝聚了觀眾的心神,使人們感受到她體內無助、迷妄、困惑的鬱結。

在這段穿衣脫衣的畫面中,一名全身塗上白色的靈界使者悄悄地在台上遊走。白色使他身體的線條和動作更明晰可見;他的眼神和一截截扭動的身體流露出他非人性的身份。他拖著巨大的行李箱,撐著黑色的大傘子,似乎要在這個對他而言太光的空間,找尋他要接走的那人。擺脫了穿衣脫衣的循環只剩一身肉色舞裙。她遇上了靈界使者,站在他的傘下後,四肢漸漸乏力,一步一步地走到台正中央,倒下了。她附近本來正四人舞中的黑衣舞者凝視著她。手足無措的舞動後,便要為亡者舉行「葬禮」。而這亦是整個舞作最攝人心神的部分。

黑衣舞者從台後方拖出白布蓋過的身體,然後站在白布兩側和後方。他們將手中白色粉末緩緩流下,在空中畫圓後往上撒。此時,靈界使者仍舊拖著行李箱,撐著黑傘,徐徐地走到台中間白布的前方,扭動的身體像在施甚麼法術似的。當他再走開時,本來白布下的楊無聲無色地消失了。舞台泛著猶如塵土般金黃色的燈光,令觀眾隨著眼前粉末的上昇之勢感到超然,領會「塵歸塵,土歸土」的意象。舞作沒有因楊的消失而完結。四名黑衣舞者脫下黑色大衣,身上只剩肉色的緊身舞衣。他們四人在紅色的燈光下,依著本能與原慾,作出原初人類的扭動和交纏動作。靈界使者走到後方,揚起白布,蓋在四人肉色的胴體上,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為他們送行。台上一切,又歸於黑暗的無。

重人的編舞者

〈出遊〉的概念源自一些夢,所以帶點「超現實主義」(Surrealism) 的感覺。舞作中選用的音樂來自名Lambarena: Bach to Africa的專輯。Hughes de Courson將巴赫的音樂改編,加入了非洲大陸的音樂素材。當巴洛克的極盡奢華配上非洲部落的原始味道,使舞作增添了迷離感。而布拉選用的數首音樂多是改編巴赫的宗教音樂,例如:《若望受難曲》。音樂的宗教感正適合布拉〈出遊〉中通往死亡的彌留。

在一次訪問中,布拉指自己不是動作傾向的編舞者,他較著重舞者本身的表達。而這次來港的12名「雲門2」的舞者中,筆者最欣賞楊淩凱。她在整夜其中三個舞作中的獨舞,展現出充滿個性且多元的身體與動作素質:《Ta-Ta for Now》的嬉皮;〈出遊〉的無助、迷妄、困惑、掙扎;《牆》的不失凌勢,卻又圓潤得像波浪般舞動。當中的難度,或可與芭蕾經典《天鵝湖》中一人分飾柔弱的白天鵝及凌艷的黑天鵝的舞伶,分庭抗禮。正如布拉所說,漂亮的線條本身要有靈魂。很多人喜觀〈出遊〉是因為看到人,而不是漂亮的身體。

林懷民請布拉為「雲門2」排〈出遊〉時說過:「現在的年輕人沒有編這類了。」也許,現時年輕人也困在石屎森林,躲在四壁所圍的房間。布拉成長的山區縱然離我們很遠,但死亡的使者卻一直在我們身邊徘徊。正如〈出遊〉一樣,一生中不論過去、現在或未來,我們都穿上、脫下各式各樣的華麗衣裳;但到我們要離開這個世界時,也只不過是一個肉色皮囊,就如我們當初來到這個世界一樣,不多也不少。

馮顯峰

原刊香港:《舞蹈手扎》(Dance Journal/HK) 十三輯,第六期 (Dec 2011)

刺眼眩目的《聚光》


東邊舞蹈團(簡稱:東邊)乃香港歷史最長的中小型舞團,成立於1988年。然而,筆者於今個十月才有幸第一次觀賞東邊的創辦人余仁華 (Jacky)所編的舞作──《聚光》。Jacky兩年前開始構思《聚光》,十個月前開展了創作的旅程。這蘊釀已久而成的舞作,去蕪存菁,沒有華麗的佈景,台上只剩舞者的肢體與及一些既是佈景,亦是燈光的可移動LED燈箱。
一氣呵成的舞蹈
對比Jacky過去的舞作,這次舞作少了群舞,多以獨舞、雙人舞及三人舞支撐起舞作。在舞作初段時,可能未熱身的關係,以致雙人舞的部分明顯不夠後段的乾淨俐落。云云舞者中,以李咏靜的舞蹈動作最能觸動筆者的目光,個子縱不及男子,卻能舞出充滿勁度的動作;雙手的劃動,雙腿的穿插,尤如利刃剖開舞台上的空間。而視覺上,舞作初段,地上三個LED燈箱圍成三角形,李家祺立在中間,那打在李身上的白光,尤如李舞動時散發出的攝人光茫。是次舞作六位舞者,四男二女,由舞作開始到結束,都在台上成就整個舞作。這是Jacky的風格。因此,服裝設計上用了純黑色,好讓舞者能如忍者般在不是主角時,無聲無息地淡淡離去。台上舞動的除了舞者外,還有一個個LED燈箱:三個大的長箱,由橫置在地上,到豎立在台上,與及到尾段手掌大小的LED燈,也與舞者在舞台空間上留下光的印痕。
不顧觀眾的舞作
舞動著的LED燈既留下光的印痕,同時亦成了筆者眼前的陰霾。因為這些燈同時兼任了照明的工作,所以每個燈箱也要求有一定的亮度。觀舞時,觀眾需全情投入及專注於舞者的動作;然而,快速移動LED燈每當照向觀眾席方向時,便使筆者感到抽離,甚至是暈眩,無法投入欣賞舞蹈。當然不一定所有觀眾也會覺得這些閃光使人暈眩。在舞後與Jacky的對談中,他直言不會考慮到觀眾而編舞。此話實在可圈可點。筆者絕對同意編舞或藝術創作者毋須顧及觀眾的口味而創作,以迎合觀眾,失去了創作的自由。然而,觀眾在欣賞舞蹈時的條件,是否也毋須考慮呢?筆者實在不敢苟同。近年有不少舞蹈人也作環境舞蹈的嘗試,而觀者的角度:從上俯瞰或同水平的觀賞,均是編舞時須要考慮的元素。假若如《聚光》中的LED燈使觀眾感到暈眩,影響整個觀賞過程,那便如同一部曠世文學刻在無字天書之上;即使舞蹈再好,也被強光所掩蓋。除非《聚光》就是要藉著那些舞動著的LED燈使觀眾感到刺眼,感受著抽離與投入的矛盾;否則,筆者認為這次LED燈的選用,而非螢光燈或其他燈種,成了是次舞作的不足處。
舞蹈是肢體在時間空間四維下的呈現,可以是祭祀時的象徵動作,亦可是純粹的情感抒發。不過,當舞蹈作為表演藝術時,筆者認為觀眾便成了其中一個必要元素,何時無視,何時顧及,則成了舞作優劣的尺度之一。
馮顯峰
本文為香港舞蹈聯盟及IATC(HK)合辦的「看舞‧析舞‧論舞」舞評寫作進階計劃2011之習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