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-04-25

浮沉的生活泡影──黃靜婷舞蹈劇場《日夜沫了》演後文章


演前文章:http://hffung.blogspot.com/2010/09/blog-post.html
身處一個講求效率的城市,身邊的人與事也急速流變,許多事情也捉不緊、留不住。在這環境當中,引發了黃靜婷的《日夜沫了》。在這個繁鬧都市裏,要尋一個空間,靜下來聆聽心中的聲音並不容易,劇場也許是其中一地。筆者201091011日於香港文化中心劇場觀了黃靜婷舞蹈劇場《日夜沫了》,泡影般的生活難得靜了下來,感受黃呈現的城市。這次黃只編而沒跳,舞者為許俊傑、梁芷茵、馬師雅及劉天明。
劇場小城
進入劇場已看見那六米高九格的銀色鋁架(Scaffold)布景,加上劇場內寒冷的溫度,使筆者坐下時,恍如進入了冷漠且具壓迫感的劇場小城。在葉卓棠現場彈奏的鋼琴音下逐一出場,躺在大布景之下。此乃〈夜半〉的小城,大部分人也睡了,街上只剩下零散的行人……
〈城內日出〉,在緩慢的音樂和淡淡的燈光下,舞者慢慢往上爬,每人佔著一格。此時左右傳著車聲,其中夾雜雨聲,舞者因著雨聲而變得不安,向著鋁架猛撞,令巨大的布景搖晃起來,眼前畫面變得不穩定。緊接著的是一連串的日常生活。觀眾猶如透視了大廈外牆,目見同一大廈,不同單位,同一行為。除了劉緩慢地起床、沉著做瑜伽外,其餘三位舞者也在匆忙梳洗更衣。不久,劉好像也被這急促的節奏感染了,停了瑜伽動作,也匆忙地梳洗更衣。各人出門進入「升降機」,到街上買早餐,乘搭巴士地鐵。舞者們不斷的擦身而過,即使有身體的接觸,但人人也對這重覆的生活變得麻木,冷淡地對街身邊的人與事。
〈大舞臺〉,許、梁、馬攜著一袋袋的東西各自回到屬於他們的一格。當回到他們的私人角落,便露出他們各自的癖好。馬是購物狂,以戰利品為一人型模型裝扮;梁則迫自己纖體,更痴狂的與吹氣公仔一起以各種方法瘦身,務求達至吹氣公仔的完美身型比例;許有收集內褲的癖好,他有其他一條穿在褲外,再把數十條塞進那身前的內褲內。再披上一「斗蓬」如同超人,帶有幾分自戀氣息。三位舞者扭著肢體、藉著鋁架做出反地心吸力的動作,彩色的燈光不斷閃爍,加上強勁的音樂,予人一種迷幻感覺。舞者完全沉醉在自己的私人世界。狂歡過後,三人收殘局回到現實,恍如甚麼也沒發生一般,又是前一幕的日常生活。不過這次加插了舞蹈,三人的舞蹈。縱沒有彼此承托的動作,但三人跳出近似的舞步,使三人在疏離中又帶著共通點。在三人逐一離開舞台的同時,劉一人的將三格的物品集於一格。縱劉並沒有奇怪的癖好,但眾人離開獨留在那狹窄的一格內,使觀眾更感劉的孤寂。
〈蘋果〉,在葉現場琴音下馬和梁同步在鋁架後平排地爬上最高一層,在白燈的映照下互相微笑,充滿童真。當二人到了頂層時,一個蘋果從天吊下。開始時二人輪流嘗試把蘋果摘下,但蘋果鐘擺式地搖晃。終於藉著二人合力把蘋果停下來,時間也為二人凝住了.配合著身體的舞動,你咬著我吃一口,我咬著你吃一口,Give and take,既是舞蹈講求的元素,人與人相處亦然。不過,吃到一半,梁咬著蘋果離開了,馬因著失去精神伙伴而開始精神緊張。馬不知從哪取出另一個蘋果,以為嬰孩掃風的方式不停地拍打蘋果,拍打聲夾著間斷地從左右傳來的音樂,使氣氛變得驚慄不安。馬從高樓望下,此時許和劉眼睛反白,以痙攣扭曲的肢體「交流」著。到底這是精神病人觀到的世界,還是根本我們的城市就是充滿著這種空洞的交流?隨著馬拍蘋果聲與葉琴音的加快,一切淹沒在黑暗之中。
〈大龍鳳〉,舞臺由整座大廈縮回一格,四位舞者就如一家四口在那蝸居打掃,許在台左推出黑箱,將台上雜物全收進其內,再把梳化置於其上。筆者還在思索梳化的作用,舞者便逐一擠了上去,表面上是爭電視的不和諧,但在這狹窄的空間中,四位舞者互相給予對方平台(Platform)借力與支撐,卻是另一種親密的和諧。一輪你爭我奪後,眾人逐漸離開,剩下如母親角色的梁。大龍鳳後,播出搖籃曲式的「花樣的年華」,使整個畫面回復孤獨與冷清。當梁慢慢被移離舞台時,〈蘋果〉中的馬如同鬼魅般出現,使人不寒而慄。馬依舊地拍打著蘋果,把鋁架中的花布逐一拉下。
〈城內入夜〉,拉下花布的鋁架如同放下窗簾的大廈。觀眾與舞者們縱然只多了一塊花布隔開,但已使觀眾與舞者們的疏遠了。燈光從鋁架後分別地照在其中六格的花布上,造出剪影效果。舞者走近與走離燈光,使布上的影子時大時小,加上迴響的音樂,使觀眾有著眩幻的感覺,同時又甚具電影鏡頭推近拉遠之效。拉下窗簾,每人又回到自己的內心世界,與〈大舞臺〉一幕似有呼應。影子是玩弄、掙扎、逃走……例如:舞者的影子在一雙手影之中掙扎地舞著,意圖擺脫掌權者的操控、外在的壓迫,在無助、孤單的情況,只能發出無聲的吼叫。當舞者不斷往虛幻的內心黑暗處挖掘時,〈蘋果〉中的馬又走了出來,無神的目光,繼續拍著蘋果。忽然手中蘋果、絲巾跌下,劇場立時漆黑一片,觀眾恍如隨同物之跌墮,跌進另一空間。
童夢〉,燈再次亮起,眼前畫面以黑色為主調,加上鋁架佈景,冰冷非常。馬和梁分別在九宮格的左右下角,台前(downstage)放著三盒白飯。身穿黑衣的馬和梁在叮叮聲的音效下,就如聽到主人敲響食飯鐘的狗隻,沒有用手的輔助,以身體蠕動至台前的飯盒,把頭塞進飯裏。吃飯的過程,雪白的飯粒黏上舞者的黑衣和烏髮形成顏色上的對比。吃著吃著,馬和梁互相對望。這時二人的眼神已不如〈蘋果〉一幕般的純真,而是捕獵者遇上競爭者的敵視眼神。二人不再吃飯盒裏的飯,而是對方身上黏著的。扭曲的身體,咬噬及拉扯的動作呈現了如動物的弱肉強食世界。接著二人爬回自己的一格做出梳洗的動作,然後又睡了。此時,發現原來底層中間一格還有一位舞者躺著,是許。又是叮叮聲的音效,三人醒來又鬥快往飯盒「爬」,再把頭塞進飯中。馬和梁沒有再動,只有許一人慢慢吃著。許的目光掃視觀眾,背景音樂的結他聲中傳出嬰兒的牙牙話語,許慢慢站立,像小孩子慢慢長大;但又同時扭曲著的身體,如同人性與動物性的角力。許像被無形之手拉開四肢,接著是一連串為工作的動作:打字、打電話、蠟頭……在蹲下綁上鞋帶後,許也將頭塞像飯裏,童夢不再。
沫了〉,眼前三位把頭塞進飯盒的舞者,配以葉的現場琴音、劇場寒冷的溫度,整個窒息的畫面予人灰沉的心情。此時燈光轉為了溫暖的黃色,劉從台左四肢撐地爬進,一人的加入,其他三位如夢初醒地離開了那飯盒,不斷掃走身上的飯粒,像欲把〈童夢〉一幕醜陋的本性抹去。琴聲不斷放大、加快,舞者們掃撥的動作亦隨之加快,燈漸漸熄滅,整個劇場漆黑一片,只餘下零丁的琴音。
Deus ex machina
終章往往可是編舞很難的課題。一來,此部分的排練與構思有時比較趕,二來,編舞要將之前的數十分鐘的感染不致毀於一旦。黃的《日夜沫了》最後以劉的加入,嘗試轉化灰沉為希望,是一個可行的選擇。可惜,〈大舞臺〉與〈城內入夜〉顯露的人心深處;〈蘋果〉與〈城內入夜〉中,馬精神病人的演出使劇場的氣氛幽深了起來;〈蘋果〉與〈童夢〉中純潔與咬噬的對比,數幕的累積並不容易轉化。就如尼采的悲劇理論中提到,悲劇對人所起的淨化作用在其荒謬感與激越感。當希臘三大悲劇大師的歐里庇得斯在悲劇中將神吊進台上(Deus ex machina),替悲劇人物解惑,亦間接使悲劇於觀眾的力量,在他的手中衰亡。筆者在想,若許將頭再塞進飯中,此時鋁架的中間一格放著一盒飯,將以一射燈使它成為焦點,葉以鋼琴彈出叮叮聲,便把台燈慢慢熄掉。這樣,既利用到鋁架佈景獨有的高而冰冷的感覺,亦為舞作留白,讓觀眾自我詰問。
舞蹈與鋁架
除了舞者,這作品另一重要角色無疑是那龐大的鋁架。筆者最欣賞是黃在〈大龍鳳〉中利用了鋁架作支撐,使那大黑箱成為了旋轉舞台,以原始的方法呈現機械的效果。有一點,觀眾或許無法感受,但在一次演前工作坊中,筆者有機會走進那狹小的九宮格。看起來雖細小的一格,走進去卻如放大了的空間。因為看起來是一小格,但每一格又其實與同層的兩格相通,加上鋁架的不少橫桿,其實小小的一格存在的可能性並不少。黃可說是利用了觀眾視點上的限制,營造出了那小的感覺,使觀眾能有意料不到的觀舞經驗。可惜的是,由於鋁架高度上具有一定的危險性,在間場時不能完全Black-out,加上難免發生的聲響,使觀眾偶然抽離了。假如黃再用類似的佈景,不妨對間場加以硺磨。筆者在想,假如無法避免那光與吵,可能開著燈間場,讓觀抽離至極致,看著工作人員轉場,或許更有強裂的撕裂效果。
風箏不斷線
日夜沫了中有別於筆者近期所看的舞,黃在編舞用上了好些日常生活的動作。有觀眾會期待看到更多舞蹈的部分。筆者觀後反覆思索這些日常動作能稱為舞蹈嗎?直至看了國寶級國畫大師吳冠中的畫展,其「風箏不斷線」的原則同能應於抽象的現代舞中。不少人拒看現代舞也因為看時有種無從入手的感覺,而「風箏不斷線」正正指寓抽象於具象中,使觀眾能從具象賴以想像抽象。
除了日常生活動作,黃亦善用道具的象徵意義,如所用的蘋果及白飯,蘋果使人聯想聖經中的禁果、罪;而白飯既是我們所賴以為生的,同時其質感黏在身上卻是討人厭的難纏。通過道具,黃使一些虛的意念實體化,讓觀眾能沿線摸索、想像。
城市空間與人
空間,對於香港人而言,可說是分不開的關鍵字。從蝸居、地產霸權、菜園村、阻街、公共空間,無一不與空間有關。香港就如《日夜沫了》的劇場,香港人就如這劇場中的舞者,在這狹小空間帶著面競爭,有一能安居的蝸居。為此,有些香港人甚至泯沒人性,放棄他們具批判性的理性能力,只知能搶一口飯,才能生存的道理。至使香港有排隊文化(即人排我又排),有著「執輸行頭,慘過敗家」的諺語,當中反映著香港人不讓寸金尺土的競爭心態。
總括而言,在編舞概念上,黃的《日夜沫了》顯出舞蹈不只是肢體的舞動,而是與世界直接相連,讓觀眾反思城市空間對人的影響。黃利用了鋁架的高度,令舞台的空間分出不同層次發揮了空間的可能性;以規則的方格,與舞者扭曲的肢體形成對比。黃的舞蹈劇場與她的生活直接連結,反映出她對香港的關懷。看畢這夜的舞蹈劇場,不禁想起德國「舞蹈劇場」巨匠Pina BauschPina Bausch的作品不少也在探討人的關係。巨星雖然隕落,但留下了這種具反思性的藝術形式。希望香港不同的編舞者編出更多舞蹈劇場,使舞蹈不僅是劇院內的演出,而是與我們的生活緊密扣連。
Photo Credit: 陳立怡 (上一、上二); Seeforpig Kwok (其他)
文章部分刊於香港:《舞蹈手扎》(Dance Journal/HK) 十三輯,第一期 (Feb 2011),《日夜沫了》與《糸緣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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